画展吴山翠

下

陈霆穿上衣服，走到客厅里，见希宇正在浇花，就走过去瞧了瞧。

“照顾得不错。”陈霆指了指花朵，“我第一次看见我阳台上的花盆长出花来。”

希宇拿起剪刀剪枝条，说：“阿霆这么笨，花朵不会长出来。”

陈霆掏了掏耳朵：“什么？你说我什么？你这个脑子不清楚的说我笨？”

希宇小心翼翼地剪了一朵花下来，放在陈霆胸前的口袋，说：“今天阿霆也要平安回家。”

陈霆看了眼表，说了句“不好”，赶紧开门去酒吧，倒是没有再锁门了。

希宇在阳台上看着陈霆在下面推出摩托车，喊了一句：“阿霆！”

陈霆抬头，看到栏杆上拼命挥手的希宇，也对他挥了挥手。

希宇看着他绝尘而去，在阳台上又弄了一会儿花草。

到了晚上八点的时候，外面下起了小雨，雨水打着落地窗，希宇听觉灵敏，放下手中的画笔，往外看了看。

“下雨了。”

他慌张地到处找雨伞，终于在门关找到了一把，开了门下楼。

香港的三月还是有些冷，风和雨斜着飘到人身上，伞只能顾及上半段。

希宇冷得跺了跺脚，瑟缩着肩膀走了出去。

陈霆家离酒吧有一点距离，希宇在雨中脚程慢了不少，走到酒吧的时候，雨已经小了很多。

希宇无措地在酒吧门前转了转，满地的碎玻璃让他无法下脚。他看着空窗后翻倒的凳子椅子，里面又好像没有人。

希宇掂着脚走过碎玻璃，推开酒吧的门，往里面喊了一声：“阿霆！”

无人应答。

希宇绕过桌椅往里走，转了一圈，发现里面没人。

希宇转出了酒吧，看到酒吧门前的碎玻璃上有血迹，又往外看。

因为还在下雨，地面湿漉漉的，血迹也淡了，方才也就没察觉。

希宇沿着零星的血迹，来到了街头转角，就听到有粗重的喘息以及碰撞声。

他走过去，看见街角里有两个人，一个倚在墙上，另一个挡着，正用拳头击打墙上人的腹部。

希宇大叫一声，冲上前去，把外面的人用力撞倒。

那人不及防，一下子撞到墙壁上，蒙了一会儿。

希宇蹲下腰把陈霆扶起来。

陈霆眼角见到那人又重新恢复过来，摸到身后的酒瓶子，在那人挥拳过来时，先一步砸破他的脑袋。

希宇听到声音瑟缩了一下。

陈霆拉着希宇的手，冲出了街角，这时阿栋和阿祥也从另两个方向回来，身上也是大大小小不少的伤。

陈霆松了口气，软软地倒下了。

希宇拉着陈霆，差点被他拽倒，恐慌地看着他身下渗出的血水。

“受伤了……打……打120.”

希宇胡乱地摸陈霆的裤袋，抖着手拿出手机，却被陈霆一只手捏住阻止。

陈霆眯着眼睛，雨水打在脸上，根本睁不开眼。

“别打……带我回家包扎。”

“可是……可是阿霆受伤了……妈妈说……受伤一定要去医院……”希宇越来越恐慌了，还有点喘不过气似的拼命呼吸，“不去医院……阿霆会死……”

阿祥蹲下来看了下陈霆的伤口，对希宇说：“不要紧，回去包扎一下就行了。”

陈霆叹了口气，说：“扶我一下。”

阿祥和阿栋把他架起来，希宇跟在后面。

阿祥开了辆车出来，希宇扶着陈霆进车里。

阿祥看了眼后视镜：“找医生缝一下针吧，伤口太大。”

陈霆“嗯”了一声，倚在希宇的肩头，昏昏沉沉地又想睡了。

阿祥所说的“医生”在一个小黑诊所里，医生是见惯风雨的，看也没看阿霆，指了下床让放上面。

阿祥带着希宇出了房间。

希宇还是很紧张地看着房门，脸上头发上都是晶莹的雨珠。

阿祥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没事，这种都是小伤了。”

希宇一脸困惑：“为什么要打阿霆？”

阿祥冷笑：“这个世界，就是你死我活。”

希宇缩着肩膀打了个喷嚏，根本理解不了阿祥的社会情怀，嘟囔道：“阿霆是个好人，不能打阿霆的。”

阿祥哭笑不得，一阵冷风从门口吹来，还真冷，跟着希宇也一起打哆嗦。

陈霆缝针的时间不长，阿祥载着他们回到小区楼下。

阿祥从车里伸出头来：“你自己能行吗？”

希宇背着陈霆摇摇晃晃的，根本来不及跟阿祥说话，哼哧哼哧地进了电梯。

阿祥看了一会儿，缩回了身子，摇头呢喃：“真是瞎操心。”

希宇拿了干净的衣服出来，却不知从何下手。抬手去解陈霆的衣服，又发觉单手不好弄，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放到一旁，回头却发现陈霆已经醒过来，自己在那里解衣服了。

希宇体贴地背过身。等了一会儿，才问：“阿霆好了吗？”

陈霆道：“好了。”

希宇转过身，看他头上湿漉漉的，又拿吹风筒出来。

陈霆懒得动，在吹风筒的轰轰声中迷糊睡着了。

希宇摸了摸他干爽的头发，把他的头挪到枕头上，盖上被子，才转身回房间换自己身上的湿衣服。

回来的时候看见陈霆探起身去够水杯。

希宇把水杯放在陈霆手里，又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旁边。

陈霆喝了点水，躺回床上，眯着眼睛说话。

“今天出来找我？”

希宇端正地坐着点头：“下雨了，给阿霆送伞。”

陈霆笑了笑：“多谢你了，不过酒吧有雨伞，下次不用专门跑一趟。”

希宇却不理，摸了摸他的头发：“淋雨了，会生病，生病很痛苦。”

陈霆转过头看了他一眼，想起第一次见他他身上穿的就是病服，问他：“你以前也生病了吗？”

希宇点点头，说：“妈妈说希宇病了，所以要打针，要乖乖在医院。”

陈霆道：“那你怎么来了？”

希宇道：“医院只有希宇一个人，希宇不喜欢。”

陈霆道：“那你爸妈怎么办？他们很担心你的吧？”

希宇心虚地低下头。

陈霆道：“你还认得回家的路吗？”

希宇飞快地看了眼陈霆，点点头。

陈霆长叹一口气，让他回家的话到了嘴边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说不出口。

希宇问：“那……那个人为什么要打阿霆？”

陈霆一想到就咬牙切齿：“他来酒吧找麻烦，把酒吧砸成那个样子……”

希宇问：“为什么找麻烦？”

陈霆闭上眼不欲多说：“哪来的这么多为什么？睡觉！”

希宇推了推陈霆：“说嘛。”

陈霆被他拱得睡不着觉，无奈睁开眼睛：“世上的人不是为钱就是为权，还有什么原因？不过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就是！”

希宇愣了愣，问道：“阿霆……要钱？”

陈霆有些忧愁地说：“有了钱才有权，要往上爬钱一定要够，最近好不容易跟了一单大生意，酒吧又变成这样子。”

希宇沉默不语。

陈霆转头看他：“怎么不说话？心虚了是不是？养你也要花钱。”

希宇握着陈霆的手，低声道：“阿霆，好辛苦。”

陈霆心一下子好像被人拧了一下似的，这些话一直都没有人对他说，他也早忘了活着到底是快乐还是痛苦，如今竟也有人对他说“你好辛苦”。

陈霆泪光在眼里闪了闪，虚弱道：“蠢货，什么话都被你说出来了。你到底为什么一直在说这些恶心肉麻的话？”

希宇摸了摸陈霆的头发：“阿霆，要好起来。”

陈霆呛了他一下：“当然了，明天还要去酒吧收拾。”

希宇熄了大灯，留着床头柜的小灯，握着陈霆的手，在床边看他沉睡。

陈霆轻微地发出打呼噜的声音。

室内一下子寂静下来。

希宇凝视着陈霆朦胧灯光下熟睡的脸，紧紧握着他的手。

“阿霆，不要再辛苦了。”

陈霆皱紧的眉头渐渐松下来。

到了半夜的时候，陈霆发起了高烧，希宇扶他起来，给他吃了医生给的退烧药。

陈霆呼吸沉重，在被窝里发抖。

希宇爬到床上，把陈霆半抱在怀里，用被子裹着两人。

陈霆全身上下仅露出一张苍白的脸，往日的硬气因病痛而软弱下来，格外孤独无可依。

他好像在说什么梦话。

希宇低头仔细听。

“妈妈……”

希宇为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，将他抱得紧紧的。

橘黄色灯光下缩成一团的两人，像是在这苦难的世间颤颤发抖。

空寂的房间里又响起希宇呆板的声音。

“阿霆，不要再辛苦了。”

陈霆翻了个身，在阳光下睁开眼，看见满室光明。

他揉了揉眼睛，慢步到洗手间刷了牙，打着哈欠走到客厅，却没看见往日在沙发上画画的希宇。

陈霆疑惑道：“难不成他今天也起晚了？”

陈霆敲了敲希宇房间的门，许久都没人出来，拧着门锁进去。

里面整整齐齐的，台面上有一封很显眼的信。

陈霆急忙拆开信件，只见上面写着：“阿霆，能够出来遇见你，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。但是我这个人，别人都说是个拖累，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是不是也让你觉得很为难，无论如何，我都感激有过这么一段与众不同的生活，之于我的生命，是无可比拟的绚烂。”

陈霆扔了信，夺门而出，询问附近的人有没有见过希宇的踪迹。

但是都说没见过。

有一个晨练的老人说看见他出了小区往南走了。

陈霆道了谢，跑出小区，却又有岔路。他喘着气弯下腰，双手撑着膝盖，愤恨道：“这个白痴！怎么到处乱走！”

陈霆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，他拿起来看了一下，说是有一笔进账。

他打开软件，一串零把他震在原地。

陈霆突然回想起昨晚自己与希宇的对话，暗骂了一声果然是白痴，却颓然地坐倒在地上。

晚上到了酒吧，也无心工作，在吧台上喝酒。

阿祥看见了，过来打趣他躲懒。

陈霆打了个酒嗝，醉醺醺道：“他走了！”

阿祥疑惑道：“走了？谁？”

陈霆趴在台上，手里紧紧攥着酒瓶。

阿祥挠了挠头，说：“你说的是希宇？走了好啊，你不是老希望他能找到家回去吗？”

陈霆拍了一下台，喊道：“说来就来！说走就走！把我家当公共厕所吗？！”

阿祥看旁边的人都看过来了，让陈霆小声点。

一个服务生过来，说大老板那边点名叫陈霆。

陈霆红着脸，不清不楚地瞪服务生：“我又不是小姐！”

阿祥推陈霆起来，让吧台的人给了湿毛巾擦陈霆脸上。陈霆冻得一个激灵，酒醒了一半，知道大客户还是不能得罪，昏昏沉沉地就往那边走了。

大老板今天还带了一个新的合作伙伴，是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女人，跟陈霆握了握手，笑道：“你好，我是胡钟秀。”

大老板在一旁笑道：“这位老板公司旗下好几个大型商场，往日可不会轻易出来。”

陈霆陪着笑脸斟茶倒水。

胡钟秀一直在暗自打量陈霆。

陈霆以为她有别的什么主意，但这样寂寞难耐的富婆他见得多了，以前不以为意，现在更是不屑一顾。

陈霆将大老板们一一送上车，只有胡钟秀没走。

胡钟秀看了他半晌，说：“我有个儿子。”

陈霆心中一跳，定了定神看向她。

胡钟秀道：“前些日子他失踪了，我满世界地找他。”

陈霆心中砰砰直跳：“你……你是……”

胡钟秀笑道：“如果不是你，他就要在外面流浪了，多谢你照顾我家希宇。”

陈霆顿了顿，问：“他……他怎么样了？”

胡钟秀道：“希宇很好，他比以前开朗多了，一定要我答谢你，你以后需要我帮忙的地方，尽管说，我尽最大努力做到。”

她这样的大富豪说出这样的话，对陈霆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金山银山，然而陈霆不知怎么的，只觉得有些怅惘。

陈霆迟疑道：“我……我能不能去看一看他？”

胡钟秀摇摇头：“你和他不适合当朋友，多谢你挂心希宇。”

陈霆回过神来。

也是，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马仔，希宇却是富豪家中的少爷，这段日子本来就是两条不相干的线突然交错才得来的，往后怎可再有？

陈霆低声道：“那您帮我带一句话。就说……说……”

千言万语，说之不尽，临到头却不知该说什么了。

陈霆叹了口气：“帮我向他道谢。”

陈霆看着胡钟秀的车走了。

喃喃道：“往后还能再见面吗？”

阿祥在他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说：“那种少爷，我们平时都是见不到的。”

陈霆倚着墙抽烟。

阿祥看他可怜的样子，说：“但是傻子怎么会有门户之见？他也一定很想见你。”

陈霆摇头道：“他妈妈说得对，我们这种人怎么配得上他？”

阿祥的手机震了一下，打开看了一眼，把手机放在陈霆眼前，说：“这是我让小弟去跟车，得来的姜希宇家的地址。”

陈霆飞快地往屏幕上看了一眼。

阿祥问他：“记住了？”

陈霆鞋子把烟踩灭。

“记住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