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
那一瞬间的事情秦风到以后都说不清楚,他那时候只感觉到手臂很重,整个身子歪倒在一侧,他相当于被固定在原处,只能侧仰着头看对面的顾顺。
顾顺凝着不动,没有马上就开枪。
秦风就这么斜着眼睛看他。正值天刚擦亮,晶莹的蓝光阻隔在天际远处,黑色的树荫在头顶形成了一个洞穴的护壁,看外面的蓝的,看里面是黑的。
秦风较顾顺站得更外侧一些,他身侧的光亮极了,能看清楚顾顺。他看到顾顺帅气的黄色夜视镜,但是已经在方才的挣扎中掉到了下巴下面,露出他充满着犹疑的眼睛。
这不该是个狙击手的眼神,秦风甚至不懂顾顺为什么这么看着他?为什么不开枪?事实上他快要被蟒蛇的牙咬得痛死了。
秦风开口想要说点“我相信你,你快开枪吧”这样的傻话。酝酿了半天,也不知怎的话卡在喉咙里,只知道痴呆地看着顾顺,像是顾顺看着他一样看着顾顺。
而后秦风就丢失了那短时间的记忆,他好像看到一片白色,不是天亮了,也不是灯光照过来,那种白自他眼底发出来,然后蓦地又一黑,像是打雷那样的轰隆声,他也记不大清楚了,因为他被炸得耳鸣,只能听见“婴——”的长时间消音。
然后他的视线恢复过来,发现蛇已经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。四周都是焦黑色的,空了一截草地。
秦风茫然了半晌,才知道刚才是发生爆炸了,至于炸弹丢在哪里他不知道,应该是半空中被顾顺给打炸了,不然仍在地上他和顾顺都得炸成肉酱。
对了!顾顺!
秦风怀着重生的喜悦,简直想立刻找到他,并在他脸上亲一口!
毕竟这么靠谱的人可太令人感动了。
顾顺趴在离他不远的地上,狙击枪被半挂在他的手臂上。
秦风走过去,把顾顺翻个转,喜悦的心情就顿时烟消云散了——顾顺满脸是血,头上不知道哪个位置不断涌出血液。
“顾顺?”秦风尝试地叫了他几声。
顾顺眼睫颤了颤,张开一条眼缝,血淋淋的,又闭上了。
秦风都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背着顾顺跑下了山,并在公路上拦截到了一辆车。车上是夜宿回去满脸酒精的男女,看到满身是血的顾顺和秦风,都吓得快弃车而逃了。
直到他呆滞地坐在手术室门前,一个肥胖的中年护士在他旁边聒噪的时候,他才像是从水里挣扎出一口气,猛地醒过来。
“哦天哪,你也受伤了孩子。”
泰国的英语着实让秦风细细地辨别了一下。
秦风手臂一动,一阵牵扯似的撕裂的疼,他的肩头氤氲了很多血,他也不知道这个护士到底是怎么辨别出他也受伤的。
“你帮帮帮我包扎一下吧?”
胖护士带着怜悯的表情,带着秦风去包扎。
秦风脱了上衣后,很明显能看到他手臂上细细密密的血洞齿痕,胖护士一边向上帝祷告,一边帮他清理伤口。
秦风撕撕地疼起来,一开始不忍心看,但是又有点忍不住,回头看了以后感觉更疼了,回过头只想躲。
他突然想到了,喃喃地说了一句:“泰国的手手手术,是是有麻麻麻醉的吧?”
“孩子,你说什么傻话呢?”
“你让他们打多点麻药。”
胖护士耸耸肩,显然已经不打算搭理秦风了。
“他一直在流血,我扒开看到,他脑袋里有金属一样的东西,这一定很疼。”
秦风朝天花板上面看,扇叶悠闲地转着,上面还有黑色的污垢。
秦风又重复一遍:“这一定很疼。”
“孩子,这次你说话很顺溜了。”
秦风没听到似的,抬眼看了一会儿天花板,然后胖护士出去了,才一低头,就用手背挡着要流下来的眼泪。
手术做了整整一个白天,第二天秦风看着顾顺被推出来,上去后又被挡住。医生说是把顾顺放到无菌区,还要进行第二次手术,叫秦风把顾顺的证件一类的带过来。
顾顺的衣兜里没有提供这些,而且现在这个情况,他又不知道顾顺队长的联系方式,又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在找他们,贸贸然暴露身份不知道会惹上什么事。
顾顺经不起折腾了。
秦风抱着顾顺的迷彩服,囫囵塞进了黑色的塑料袋,在医院门前打了一辆车回到街区。
芭提雅华灯初上,街上都是穿梭的游客和穿着三点式的妓女。秦风找到灯饰最浮夸的一家夜店,钻到里面去。
他一路打招呼,到了后台,准备上台跳艳舞的印度美女正在系她的内衣扣。
看到秦风过来,嗔一声:“快来帮忙!”
秦风走过去,十分熟练地帮她把内衣扣给系上了。
“你一天没回来!老板都要急死了,说没了个摇钱树,准备要找巴裕拼命。”
“安娜姐姐姐……你你是不是认识龙龙泰?”
“快枪手龙泰?”
秦风被噎了一下;“是……是啊……快枪手……”
“跟他上床没劲极了。怎么了?他要点你?哦不,快拒绝他。你值得最好的。”安娜拿起化妆笔,在脸上涂涂画画。
“不是……安娜哪姐,能不能帮我说说情,我有个朋友,他他需要一张假的身份证。”
安娜在镜子里的眼睛斜向秦风的方向,“弟弟,你打算用什么换?”
秦风摸了摸身上,手机等一应物品全丢了,还亏了他买了个心爱的入耳式耳机,藏在了衣服最里面。
秦风把耳机放在台上,不舍地又看了几眼;”你上上次说过,你你喜欢……”
安娜手快速地往耳机上一搅,收到了掌心里,眉开眼笑道;“你放心吧。”
秦风倒也知道安娜已经送给他一个天大的便宜了,没再说什么,转身快速地穿过舞场,听到有人喊他说;“嘿!秦!老板找你。”
秦风脚步更快了些,在一片叫喊中跑出了夜店。
等到顾顺醒来,已经是过了三天。秦风看他呆呆地睁着眼睛,怪吓人的,喊了他一声。
顾顺眼睛还是直着看,颈部抬起,要往旁边转。
“你你你别动!”
秦风俯下身把顾顺的两肩按住。他看到顾顺的呼吸罩喷出浓重的白雾,有点小心翼翼地问:“你……你感觉哪里不好吗?”
顾顺眨了眨眼,拨掉了呼吸罩,胸膛剧烈的起伏:“头……头晕,恶心……我这是怎么了?”
秦风舒了口气:“弹弹片飞到你的脑子里。”
顾顺道:“手术做完了吗?”
秦风道:“还有残留,你需要第三次手术。”
顾顺轻轻地又呼了一口气:“秦风,你把身体低下来。”
秦风不明所以地又俯下身,近距离地看着顾顺,又顿时觉得太近了,身子开始往上拔。
顾顺:“你别动!”
秦风依言不动了,心里却愤愤地想为什么要听顾顺的话。
顾顺眼珠还是往前面直看,他看了秦风一会儿,手牵连着输液的针管,冰凉的手掌触碰秦风的脸颊。
秦风仿佛被顾顺的手掌固定住了,凝结在原地,一双眼睛说不出的潮湿而渴望。
顾顺的虎口刚好卡住秦风的下巴,把控着手中的脸,他望了又望,幽深又冰冷:“我看不到旁边。”
秦风似乎是难以理解:“看不到……旁边?”
顾顺放开秦风,秦风飞速地缩回去,眼睛又直瞪瞪地朝这边看。
秦风跑去叫了医生,通过陌生人的传话,似乎顾顺比较能够冷静。
秦风藏在一边不愿意上前去,他反应过来后觉得刚刚被顾顺的目光刺痛了,那仿佛是讨厌他的目光。
秦风胡思乱想着:“明明之前在树林里的时候还有说有笑,时不时喜欢逗人玩,那大概就是对人有好感的样子吧?现在为什么他要这么看我?刚刚那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吧?还是我看错了?他不该讨厌我。”
这不该在哪好像也没想清楚,一切都是没缘由的,让他感到有点委屈。
医生问完话之后,秦风也跟着医生一起出去了。
医生说:“他现在只能看直线的范围,大概是脑中残留的弹片影响了他的脑部区域功能。”
秦风疑惑道:“直线的范围是……什么意思?”
医生道:“只能看前面,不能看旁边,他要看到你,得转过头。”
秦风一听,惊得脱口而出:“这不行!他是军……”最后关头终于收住了嘴。
秦风失魂落魄地目送医生离开了,但是身后那扇门他还是不敢打开。他崩溃地顺着墙滑到地上,抱着自己的腿蹲坐,泰国荒蛮的日光照得地上滚烫,墙上也滚烫,他在一片滚烫中,仿佛要燃烧起来了。